文字暨其載具,以及文化層次性
不少趨勢專家預測, 有朝一日電子紙終將淘汱掉木漿紙, 而隨著書寫、閱讀習慣之改動, 筆劃、筆順、筆勢和筆觸等字構形素不再重要, 數位工作所需的字序編碼更屬關鍵, 唯一留存下來的僅有文字的形象本身。印刷術時代的字模(glyph)觀念倒不至於被新的技術給淘汱, 因為技術同時既表徵著、兼且作為文化演進之跳板, 技術工具實乃文化或文字之載具。
然而, 所謂「技術」又要明辨其有層次之別, 這會攸關於文化傳承概念的定義。譬如, 文字本身是一個字模的表現層次, 書寫習慣是一個關乎生活面向的層次, 書寫工具含涉有技術性效率層次的意義, 而載體之變則又關涉到一個物質文明演進的具體層次。單單申言道「電子紙將淘汰掉木漿紙」, 當然不能代表書本已被淘汱掉, 然而能不能推衍成「製作木漿紙的技藝也被淘汱掉了」呢?我們的文化傳承究竟將走向什麼層次的變動?而這樣的變動所引來的深層人文意涵又在哪呢?由更深一層的文化核心層次來看, 我等還可以進一步申論說:人類文化歷史裏曾出現過的所有技術皆未曾有受淘汱者, 因為它們所賴所據的觀念創發性層次──記憶、思考與傳述的心智層次, 根本未曾被汱換掉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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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進入資訊科技(IT)時代已歷經數十個寒暑, 然而一直有些知識份子仍舊以為電子載具並不合於人類的閱讀習性, 不會成為主流。渠等但忽視了一點, 所謂的習性, 也不過是我們這一輩、或更前一輩人的習性而己。新的世代從小盯著螢幕, 以螢幕來攝取日常資訊, 其習性自然就改變了, 思惟的模式甚至會因應資訊載具及資訊流動程序之變, 而將由文字敘述式朝向圖像跳躍式演進。事實上, 我等都很清楚, 現在的小孩早就大都不翻讀純文學書、不展讀報紙了;紙本書存續的疑題, 無需觀於技術之演進, 唯鑑於將掌有未來的青少年世代越多遊網、越少捧書的習性, 即可得一二徵候了。如是而有彼岸文學文化批評學者朱大可於〈「三原」研討會演講稿:文學的死亡和蝶化〉一文所宣稱的:「建立在平面印刷和二維閱讀上的傳統文學,在經歷了數千年的興盛期之後,注定要在21世紀走向衰敗。它是新媒體時代所要摧毀的主要對象。新媒體首先摧毀了文學的閱讀者,把他們從文學那裡推開,進而摧毀了作家的信念,把文學變成一堆無人問津的「廢物」。」
媒材、媒介或載具終將發生廣泛的質性變異, 這是「現代性」技術型社會進程無可規避的一個特質。始終難以因應其變的仍然莫屬人類自身的體質層次, 尤其是那本來為了在野外望遠警戒求生而演化出來、並不適合長期盯著近處小字的眼球體, 其近視、老花之症勢必在新型載具通行下更顯惡化。其實, 更早在有電視機之前, 人類光讀紙本書早已看出了近視眼(末代皇帝溥儀可為其例), 足見人眼本來亦不適應於書本文字之長時閱讀, 但是在幾千年的文化慣性以後, 紙書已被視為「如其應然」、最合於人性的資訊承載媒介了, 才有「閱讀習性」之謂、或者誤會。
據英國靈長類生物學暨人類演化社、劍橋大學學者 Robert Foley 所言, 除了體質以外, 人類的人性(humanities)同具有演化的性質, 兩者並在社會性的層面上具交互式影響:在社會化人類之前的現代人性(cf. Human before Humanities, 1997)是不存在的。──在文字集結興起之前, 書本的固有形式並不能謂之具有「人性化載具」的本質, 後來的共進發展才是文化慣性的因由;同樣地, 網路媒介與電子書或許仍不被傳統出版行業所適應, 不過這將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至於人類總有一天會到達這種地步:該用電子義眼來取代肉眼以克服體質層次的限制嗎?如此電子書的內容甚至可以直接無線傳送到義眼, 就連電書機亦屬多餘了。一個層次的改動, 顯然會同時牽動了其他層次的變遷;載具之形式因此亦非屬文化演進的關鍵層次, 所有層次皆在不同程度上彼此交涉互動影響, 僅有人性是唯一處於中心層次的非受制因子。
人性進程實屬社會化後的文化核心要素, 而腹中所藏, 才是個人對於資料行消化與組織所必備的轉化脢。網路為最方便、最即時的大眾化資料來源, 但在資料取得以外的層次, 人類思緒的層面仍應是無所差異於媒介的材質上。常言所道「知識和資訊是不同的」其實是不用提的話, 經由主體大腦所轉化出來的東西, 本來就常會和原始材料有異, 而不同創作者存在的原初價值也就在這點。不同的媒材、書寫工具、載具會影響的是思考與下筆的時間性, 而非思惟的深入性。故此, 敝人也不認同傳統刊物所謂「網路上的作品參差不齊」的簡單斷語──網路上同紙本上一樣都有各形各貌的文字, 所不同的是, 實體材料上又分為已出版者及未出版者, 而實體書的評論者常會全然忽視了後者;反之於虛擬的場域中, 則沒有這樣的分別, 人人皆可以為作者、人人也皆可以為他人之讀者, 只是在效用資訊(utility information)的搜尋及比較有「時間」上的變動成本──這種成本是以減少出版業與評論者的「媒合」便利性為交換的代價的。這又屬編擇暨傳播層次上的問題。
有人還由載體的演變聯想到, 書寫者、打字工作者、手語盲人可能在思考用字時會產生不同的句構邏輯, 且以為手語由表面上看來屬於 3D 式語言, 不類一般語文皆為純線性結構。實際上, 手語只是一種表達方式不同的符號系統, 仍有其定性「語法」, 手語算是一種類「象形語彙」, 一樣由單詞組成句義, 因此並未擺脫傳統線性文法的規範。在語彙句構層次上, 手語其實並沒踏出太遠, 不過, 既然手語已脫離了筆劃, 我們何不從現代影音環境來做更多推論?像是 MV 的取鏡串連拼貼手法若能演進下去, 或許更有望勾勒出一種影像脈絡式「語文」模式之雛形也說不定?不過純搞 kuso 則只能求一時之趣, 難望能創造組建出一套完整的「語文」邏輯結構, 自不待言。特定層次的革新需要經歷長期性的變動積累, 而其變動的前提往往又依憑於其他層次的先發或同步性變動。譬如, 要是印刷術未曾誕生, 就不會有這麼多的模造字體形式;若電腦未先受造, 那電子書閱讀機的各種基礎硬體元件又該如何發展成立呢?
影像或許可導出某種「日常語彙語意溝通」的形式新革命, 但我等卻可駐足回溯一下既有的形式。漢字(Hanji, Han characters)大概是全世界僅存被一個民族的人民於日常普遍使用的象形-意形文字, 但又非純象形, 其字形創制早有「六書」之分, 且簡化字還自創許多不甚合理的規則。倒是可以舉出唯一還在特定階級流傳的純象形文字──東巴教祭司階級所用的彩繪文字, 即雲南納西族的東巴文。其一千數百個符號基形基本上大都屬名詞, 還未具有完備流暢的現代性線性文法語構, 要表達一些動作或狀態則直接改變表意符號(「字符」)的內容。像是表跳舞就把「人」的符號畫成扭腰之狀, 表喝水會畫成「水」的符號跑進「人」裏的嘴巴部位, 若強調要看清楚東西則把「人」裏的眼睛部位給移出身體外並放大強調, 而代表創世祖先的「老虎」符號又可用來表示「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時間概念。憑著這些, 用東巴文來講述故事、寫情道詩已不成問題了。看來, 圖像化語文的未來, 另一個途逕是要返回到古代的雛形象形文字?特定層次內的「回歸性」或許也代表著一種演進之可能性, 單一種技術載具本來就不保證能適切且「無失真/義」([Lat.] fidelitas)地表現出諸種文字形式與宗教、文化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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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是書的消費者、內容的閱讀主體, 無論所謂「文字載具」是紙本書、還是顯示於螢幕上的電子訊號, 之所以需要閱讀的意義, 還是在於我們可讀出不同的況味、不同的體驗與人生──這樣才屬人性層次的真正需求。資料或資訊本身皆是被動的, 只待具主動權的作者同讀者去發掘、活化它們, 這不論是紙本、還是電子書皆是宜然的吧。出版人老貓(@octw)在 Twitter 上就這麼決然說了:「書不應該關注在載體,應該關注在意義。是讓我打發時間還是提供知識還是享受一個故事。對讀者而言的意義,決定我們應該提供什麼樣的載體表現。不是根據載體做事,是根據意義選擇適合表現的載體。」
所以, 對於此般疑問:有朝一日, 電子媒材究竟會不會取代紙本書?Star Trek 影集中常見到的全像化閱讀介面是否有實現的一日?有人以網路俗民普及化後報紙銷量日益低落為鑑, 表示出很大的憂慮;有者認為紙本書所具有的閱讀感受、以及(相對於螢幕)對眼球的低壓迫度, 絕非任何數位媒材所可以全然取而代之。此俱為「文化傳統」層次上的保守性所帶來的疑慮, 但保守並非就代表不需受到關注:如前所述, 不同層次內容之變動具有「配套」相依性, 時候未到而強求不見得必能導引出一條社會文化上的前向性進程。
當前無所疑義的是, 紙本書本身仍具有最合乎手指觸感及翻閱簡便性的「低技術性」介面, 而其展讀方式與程序甚至早在紙張出現以前──在泥板、皮紙、紗草紙、甲骨、竹簡、絲帛、木牘等書寫材質上──即已展現其基形, 足見該種介面之深化於人性層次裏。基於此, 近年新推出的電子書載具仍訴求以種種「高新技術」, 複製出紙本書上的「傳統體驗感」。或許我們所該思考的, 根本不是電子書會不會、該不該取代紙本書, 而是什麼時候我們需要選擇使用不同的媒材, 俾以得到綜效上最大的知識擷取力及舒適的閱讀體驗。人性只趨近於種種人生經驗上的交流與感通, 閱讀是一種手段, 載具是一個工具, 而我等所需的原本不在於任一層次上的「堅持」或迷喜──在保守、抑或進步之間, 實非有一可斲之即斷的分際, 文化之傳承從來是遞迴性的積累建構。
參考文章:
〈懷念書/曾經有種叫作書的東西〉╱梁文道
〈情報狂與美食家:線上與紙本的閱讀差別〉/老貓
敝文〈論性的分別〉
〈「三原」研討會演講稿:文學的死亡和蝶化〉/朱大可
敝文〈一位編輯人的虛擬分享與實體復現〉
〈推特、演算法與資訊篩選〉/老貓
敝文〈觀影雜敘四則〉
敝文〈閱讀之一二〉
出版人老貓 octw@Twit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