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諭] 迷途者(一)
「禰既完美, 卻又有所遺缺, 只要有耐心, 在宇宙到達崩塌於奇點的命運之前, 遲早有一天能發現禰的真身。雖然主人的真實性是無從推理、也無法以果直接溯因, 哲學方法的普遍通則化、引例、反證、反引例等等根本無從發生效用, 但禰是實在界的特殊存在體, 構設了大自然界所有的巧妙造微, 唯有『推原』, 去定出那最初因, 你就能得到禰了。......”
我在時間中旅行, 始終沒有他人能確定有我這麼一個無足輕重者的存在, 更遑論知悉我之所以出現於此的存在意義。而我已歷經千百年的思維遊蕩, 不知道哪天會到達「我」──一個由自我感通所幻覺出來的虛幻主體人格──的終點站。
旅行於時間的萬有權利來自於契約。契約的承諾者是虛幻的我, 而草擬者卻是千萬人所景仰的、至上無瑕且確切的原初存在體, 也就是「禰」──禰並不是理智所能證成的, 禰的存有唯證只源於信仰的跳躍。禰是突現的存有, 而我僅是空虛無實的意志虛擬體而已, 契約雙方的上與下乃判然若分。然而, 我總算成為了時間的旅者, 雖則這僅是一趟不由自主的迷航。
聽了我的坦白後, 你越發質疑了我這個人存在的條件?甚至有承諾的資格?不錯, 你是很對的, 畢竟一個空洞無稽的擬造人格所下的承諾如何能實現?更不消提承諾的事件本身, 根本不應該會發生在虛構出來的我所屬的某個事象空間裏。
* * *
靠!我這個月的荷包總算有個底子了!
「林誠德」, 這麼一個看起來再虛假不過的名字簽了上去, 並且為了有反悔作弊的餘地, 這是用魔術墨水筆簽的。
「太好了, 真是恭喜!最後請在最末一頁虛線底下記下簽署的時間戳記, 這將是你的的時間新起航點, 禰會欣喜並賜福於新加入的吾民。」
革象新曆.3029.V.18-89.02:51:30P
不太對勁, 我到底在簽什麼呢?現在不應該就是萬王之王紀元 2008 年嗎?前不久才收看過由一個無神論黨化階級政權所主辦、原本是用來贊頌雷霆天神的一場運動盛會的轉播呢!
「奇怪, 這到底是什麼契約!?公司的定型化契約我再熟習不過了, 這一份卻怪怪的!」
「那不重要, 重點是你終於成為吾民的一份子, 在簽約的同時, 你已不再是過去的存有了。不過基於信任與道德的原則, 在你簽約後我的確該跟你說明一些內涵。
「基本上, 這不過是一份賣身契!但你一點都不用擔心, 因為我們都是虛構的人格, 什麼肉體、器官、交配權、思想權、社會權都賣不掉, 那些本來就不歸屬於我們, 只除了最珍貴無雙的靈魂之外──雖然這個東西早就被活在世俗的每一個干瀆自我給賣掉了。」
「你在說什麼?」這個人的腦筋有問題呀?什麼賣身契?莫名奇妙, 我記得這本來只是一份調查他離家出走老婆行蹤的徵信契約呀!
「總之, 你不用再過著虛度身心、讓人疲倦不堪、良心萎頓的徵信社生活了, 從今天起, 你不再是受雇於任何人的狗仔了, 而是吾民的偵探, 時間的偵探。
「真是抱歉, 我得馬上切入正題。依據慣例, 吾民馬上就得給你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任務, 你得去查出『造形之主』的真身。」
「什麼呀!先生, 你到底在胡扯什麼?」這位穿著背後不開叉、Del Prada 義式西裝的怪男子, 頭上梳著 Nigel Kennedy 的龐克髮形, 滿身筆挺, 連手袋的口蓋在較正式的室內場所應收入袋內的細節都有留意到, 似乎是頗有嚴謹架子的, 卻盡在胡說八道。
我大概在作夢吧, 夢中什麼怪話都會出現, 什麼都有, 什麼都不奇怪。歷史紀錄片裏資本電子商業時代某個拍賣網站的廣告不就是這麼說的嘛。嗯?什麼「歷史紀錄片」?
「請注意一下我說的線索:『造形之主』是虛構的主人, 是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 每一個人的主人, 是全能且全知, 無可匹敵的禰。禰創造了幾乎一切, 述說了許多禪宗公案, 架思出盤瓠、磨盤結親、火種賦人……也就是普羅米修斯捏出了能直立行走的人類等等無數類此又類彼的創世神話, 就連這一份無懈可擊的契約也是禰所擬出來的, 禰實在是至高的偉大啊!但是禰偏偏無法創造出任何真實與真理──這是『造形之主』的唯一缺憾。
「所以, 你要去尋找這位主人, 得由時間之流、空間之形中, 過濾出一切思維事件內的可能跡象。我知道這很龐雜, 有線索等於沒有線索, 不過, 你既然已成為吾民, 就有時間旅行的權利──其實這本是每一個人所萬有的, 也就能在契約的規則下永久去進行你的工作。
「禰既完美, 卻又有所遺缺, 只要有耐心, 在宇宙到達崩塌於奇點的命運之前, 遲早有一天能發現禰的真身。雖然主人的真實性是無從推理、也無法以果直接溯因, 哲學方法的普遍通則化、引例、反證、反引例等等根本無從發生效用, 但禰是實在界的特殊存在體, 構設了大自然界所有的巧妙造微, 唯有『推原』, 去定出那最初因, 你就能得到禰了。
「但我也得提醒你, 至今吾民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接近『造形之主』, 便是觸及其所遺留下來的一絲一毫亦不可能。但為了你好, 也為了我好, 為了每一個人好, 你只能照契約行事──前面已說過了, 這份契約的規則是那位無所不在的主人所擬出來的, 這點已寫明在契約的前言。若你違約的話……」
* * *
「鈴!鈴!鈴!……」
啊!呃, 怎麼一身冷汗?原來只是一場怪夢, 床頭櫃上的鬧鐘既然響了, 只得睜地醒起眼來。
我的書桌上何時擺著一本精裝舊書?封皮都快要脫落了, 這是什麼書呀?拿起一瞧, 連用來串起書頁的縫線也倏地斷掉了。
這應該不是我的書啊?是誰放在這裏的……
已翻開的書頁上, 起首寫著一首怪詩:
□ 大地篇 □
不知時, 世界之城
盡毀無存
絕望塞地, 荒沼處處
汝何而來?
吾極荒地之源,
「樂園」之所從來
不知時, 世界之城
盡成墟殘
無助之子死於泥濘
少之年者行於荒地
樂園何往?
□ 天堂之門 □
即過此門
果得安樂
此門過去
煩惱忘卻
民之喜樂
無我之外
此門過後
大千捨得
這是在寫什麼呀?是誰在開我的玩笑嗎?印象中這好像是秘教徒的箴語, 這可是全民公司的禁忌, 只依稀記得曾經有人對我傳述過……。奇怪了, 我怎麼會想到什麼「全民公司」?
頁面上緣標示著〈天啟第十三〉的篇名, 看看封面, 燙金書名是《革象法言》。
* * *
「各位乘客請注意, 本車次已抵達重慶 BlueTown 南站, 要轉往橘線者請由第二層自動空橋直達正中轉運站, 要出站者, 請自行站立於自動走道右線道即可。下一站即為本車次的終點站。」
那本書裏夾著一張便條紙, 出門前我抽了出來, 於車廂坐定後, 看到一段不知所云的怪話:
現實中沒有任何人是其他人的主人, 彼等只是現象界的存在。
也沒有人能成為自己真正的主人, 因為「造形之主」已虛構了整個世界。
太初爾後, 熱力學第二定律下的無序度總是在增加,
所以時間長河只有一個方向, 這是契約的第一條條款。
而你自始即不可能出現於時間的元初起始點,
就像那位刻薄無比的先知伊薩克‧牛頓的腦袋根本就沒被虛構的蘋果砸成了呆子!
這段句子怎麼看起來頗像是晨間那場夢境的語氣?接著還寫道:
吾民的印象不曾是錯的, 現實只是夢境的虛幻表象,
而禰卻是不證自明的特殊實在界的終極主宰。
你不知道如何確知主人的存在性, 這非常自然。
其實這根本不成疑問,
若你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 就不會簽了那份契約,
若契約是不存在的, 也就沒有你的任務了。
契約的第二條於是寫明了:
你只要相信禰, 除此之外, 一切都不是真實的,
而禰所無法創造的就是真實, 真實因此是不可信賴的。
所以, 切莫再有不合實際的疑問了!你已經存在於這裏不是?
隨著終點站的接近, 在車廂的有限空間中乘客所剩無幾, 但所充滿的中央調和離子空氣卻是越發沉悶了。真倒楣!一早就遇到怪事!
只見一位穿著狀似車掌小姐的高挑女子陡然走向我來。
「這位先生, 您好。」
「喔?什麼事?」
「我是全民股份無限公司的交通服務稽核人員, 想要花您一點時間, 做一些交通服務的滿意度調查。」
「可是終點站就快到了, 恐怕我沒時間填妳的問卷……」
「這沒關係, 公司的問題很簡短。首先, 我得先聲明, 禰的交待已經完成了, 您不該被鬧鐘吵醒的, 那太冒失了, 契約書還沒傳到您的手上。總而言之, 您簽的契約等於是一只通行證, 如今我們不得不帶您來到不存在的終點站, 才能將契約書交還給您。聲明完畢。
「請問, 這趟通勤旅程可舒適平穩嗎?」
「妳在說什麼!妳是誰?」我不得不即刻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無助而惶汗地與她四目相對。
「請這位先生坐穩在座位上, 本車次即將抵達終點站。」
「妳說什麼?不行, 我才不要去, 我得馬上下車!」車門在哪裏啊?
「請遵守全民公司的國民交通守則, 行車中不可任意跳下車廂。若對公司的服務有任何不滿意的地方, 我們都樂意接納並審核您所提出的意見。」
「我該說什麼妳才懂?」該死!居然浮起一絲感覺:她那無視我的眉目神情與貼身伸縮合金纖維製的交通制服所襯出的小蠻腰, 讓我驟然覺得她很像我的前妻──曾經是公司配給的。
「不管如何, 終點站已到, 您再也下不了車了。」